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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宋斋前贤词作研习》：隐士风骨的晚唱—从【渔歌子】到【渔家傲】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首著名的《渔歌子》是唐代诗人张志和所作五首【渔父】的第一首，词风简约意深，人与物化，读来不禁有归隐之意。这首诗在以后的一千多年，几乎完全代表了文人仕途中那个一直魂牵梦萦，却又无法真正归去的江湖。
《乐府纪闻》载，张志和自称烟波钓徒，弃官散财，浮槎泛舟于苕霅之间，作“渔歌子”，因“西塞山前白鹭飞”一词，亦名《渔父词》。而宋朱景行本《金奁集》收录的十五首无名氏的【渔父】，也有着极高的词学造诣，录此以备诸位清飨：
【渔父】
远山重叠水萦纡。水碧山青画不如。山水里，有岩居。谁道侬家也钓鱼。
【又】
钓得红鲜劈水开。锦鳞如画逐钩来。从棹尾，且穿腮。不管前溪一夜雷。
【又】
桃花浪起五湖春。一叶随风万里身。车宛□，饵轮囷。水边时有羡鱼人。
【又】
五岭风烟绝四邻。满川凫雁是交亲。风触岸，浪摇身。青草灯深不见人。
【又】
雪色髭须一老翁。时开短棹拨长空。微有雨，正无风。宜在五湖烟水中。
【又】
残霞晚照四山明。云起云收阴又晴。风脚动，浪头生。定是虚篷夜雨声。
【又】
极浦遥看两岸花。碧波微影弄晴霞。孤艇小，信横斜。那个汀洲不是家。
【又】
洞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兰棹快，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
【又】
舴艋为舟力几多。江头雷雨半相和。珍重意，下长波。半夜潮生不柰何。
【又】
垂杨湾外远山微。万里晴波浸落晖。击楫去，本无机。惊起鸳鸯扑鹿飞。
【又】
艟波棹子橛头船。青草湖中欲暮天。看白鸟，下长川。点破潇湘万里烟。
【又】
料理丝纶欲放船。江头明月向人圆。尊有酒，坐无毡。抛下渔竿踏水眠。
【又】
风搅长空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藏远溆，系长松。尽待云收月照空。
【又】
舴艋为家无姓名。胡芦中有瓮头清。香稻饭，紫莼羹。破浪穿云乐性灵。
【又】
偶然香饵得长鱏。鱼大船轻力不任。随远近，共浮沈。事事从轻不要深。
《渔歌子》原为唐教坊曲，是用来歌咏渔家劳动与生活的曲牌，后来敦煌曲子词中也有了《渔歌子》，但曲调与内容都出现较大差异。及至唐五代，花间词人以“渔父”为名，也作渔歌并载入《花间集》，正式作为词调。到了宋初，曾再次改用原名“渔歌子”，但句式已多有不同。
众所周知，只有到了宋代，音乐才真正算是从宫廷走向民间，各种曲调终于离开了乐司教坊、舞榭歌台，走进了勾栏瓦舍，走到了池边井畔。虽然北宋时《渔歌子》的曲拍唱法已经失传，但【渔家傲】的出现却恰好代替了《渔歌子》。
宋初经过百余年的休养生息，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清平盛世，【渔家傲】就诞生于这样一个时期。作为宋代坊间的流行曲调，【渔家傲】曾一直是以鼓子词的形式在街市上说唱，而最早以固定的曲调和句式入词的是晏殊，以致后来取其句“神仙一曲渔家傲”中的三字作了调名：
画鼓声中昏又晓，
时光只解催人老。
求得浅欢风日好。
齐揭调，神仙一曲渔家傲。
绿水悠悠天杳杳，
浮生岂得长年少。
莫惜醉来开口笑。
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这首词虽说是渔歌，其实已无半点张志和的风格。从《渔歌子》到《渔家傲》，实际也代表了渔歌这种形式已经从出世的自然山水，走进了入世的文人理想之中。晏殊这首《渔家傲》虽也有人生无常之意，但与张志和清幽淡远、物我两忘的词风相比却是两重境界了。
而到了范仲淹笔下，却又赋予了【渔家傲】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渔家傲·秋思】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已经完全是一首充满英雄主义咏叹的曲调了，而冲天的豪气中亦有着无边的悲寂。大凡边塞作品除了建功立业，剩下的就是生离死别，即使到了宋代，悲壮依然是主旋律。
来看看关于这首词的背景：1038年西夏侵宋，三败宋军后进犯延州（今延安市），而此时范仲淹也因“新政”触犯权贵，于同年贬为陕西经略安抚使兼知延州。在延州期间，他又以柬议大夫、枢密学士的职位统辖陕甘军政大权，打退了西夏进攻，这在宋代开创了文官指挥边疆战役并最终取胜的先例。
范仲淹在延州期间写过几首【渔家傲】，都以“塞下秋来”为起句，传闻欧阳修看了后讥讽为“穷塞主之词”，而在王素出守平凉时，欧阳修也作一首【渔家傲】相赠，其中几句是“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并对王素说，这才是主帅该做的事。野史是无法考证了，但历史上范公与欧阳修二人却是忘年之交，而“穷塞主”之谓也无非友人间玩笑罢了，不必去说道。只是欧阳修毕竟是太平文官，自然会去设想战胜后的辉煌荣耀，却无法了解边关将士“家万里”、“归无计”的辛酸悲痛，那是一种即使勒石燕然也抵消不了的苦楚。而范仲淹不仅看到了，更写在了词中，或唯有真正的悲悯情怀才能发得此语！
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变晏殊低沉婉转之调为慷慨雄放之音，更在词中引入了家国民生等重大题材，手笔之大，可谓开【渔家傲】词牌之先河。 下面，我们先来详细品读一下这首词。
上片以“塞下秋来风景异”起兴，“塞下”二字先点明延州地理位置。当时延州是防御西夏进攻的西北军事重镇，故称其为“塞下”。“秋来风景异”，点明延州秋季与内地风光大不相同。作者以一个“异”字精炼概括了南北季节之不同，余味更有惊诧之意。
“衡阳雁去无留意”，出于候鸟习性，雁逢秋则南飞避寒，传说到衡阳即止，故衡山有个回雁峰，盖以此而得名。正如《滕王阁序》所云：“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无留意”则是指此地入秋便寒风萧瑟、满目荒凉，雁皆南飞而无留恋之意。其后“四面边声连角起”则描述了延州战场傍晚时的景象，其中“边声”是指边地特有的声响，如军中的鼓声号角等等，这一句所勾起的浓厚的悲凉气氛，已为下文作好了情绪上的铺垫。“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千嶂”、“长烟”、“落日”、“孤城” ，这一组阔大苍凉的意象，将边塞雄浑悲壮的意味顷刻间推上了心理感受的极限，而最后一个“闭”字，恰似为这一连串意象准备的落脚点，将战场上飘荡的悲凉肃杀一霎转换为一幅凝重的静止画面，清晰映现在读者眼前。另外“孤城闭”三个字连起来看，又隐隐显出对战事的担忧。毫无疑问，范仲淹这句“长烟落日孤城闭”已尽得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神韵。
下片起句“浊酒一杯家万里”不仅仅是词人自况，更是边关将士思乡情怀的写照。长年驻守于落日危城，自然会生出乡关之情，同时“浊酒”二字也点明了边塞生活之艰苦。“酒一杯”与“家万里”已不光是数字间的悬殊对比，更有着句中对仗的巧思，造语也颇得雄浑之力。而后一拍“燕然未勒归无计”，结合前句看，正所谓酒入愁肠人更愁，“浊酒”再加上燕然未勒的胶着战况，回乡之日便更似遥遥无期了。这“归无计”三个字，乍看有无可奈何之意，但也似乎隐隐透出一种勒石燕然的军人使命感。
“羌管悠悠霜满地”描述夜景，是“长烟落日”后在时序上的延续。羌管即羌笛，古羌族的一种管乐，其音凄切，闻之易生思乡之意。这句似乎化用了唐人李益“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句子，却沾之则退，思乡之意并不坐实，更较原诗多了一些摇曳之美，读来蕴藉，余味生焉。这深夜传来的羌管之声加上满地的秋霜，从视觉、听觉乃至触觉上都营造出无尽凄凉之感，使得下句的“人不寐”承接得顺理成章，契合无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末句“将军白发征夫泪”，句中由己而推及军士的悲悯情怀，正是全词所欲表达的深切主旨，可谓总收全篇！
这首小令只用六十多个字，就将戍边报国、思亲怀乡两大题材深刻而又凝练的反映在词中，使得将军与征夫之间复杂的关系以及矛盾的情绪，通过景物描写和气氛渲染，曲折的表达出来，其格调悲凉而壮阔，既表现了将士的英雄气概与艰苦的戍边生活，也隐约抒发了对朝廷重内轻外政策的批判。 【渔家傲】的曲调苍郁高远，宋词中写这个词牌也多走了感怀一路。但以宋词之细腻幽深，即便豪放，也必定有一些深切敏感之情思荡漾其间，恰如当今描写伟人的影视作品，必须得找出其平凡的一面入手才能接地气、接人气，而后再思如何升华主题。
写完这首【渔家傲】的几年后，范仲淹又写了一首垂钓诗：
姑苏从古好繁华，
却恋岩边与水涯。
重入白云寻钓濑，
更随明月宿诗家。
诗中冲旷淡远的愁绪、隐隐的出世归隐之意，则恰好印证了《渔歌子》的意境。如果说《渔家傲》和《渔歌子》是文人秉性的两面，那么一面是对功名不忍不舍的执著，另一面则是恍然彻悟后的放手。而人生中的诱惑与羁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放下的，所以能做到者才更加让人景仰。
关于【渔家傲】这个词牌的体例沿革再补充如下几点资料：
南宋洪适专咏体《渔家傲引》，以多首合咏一事，词体与《渔家傲》无异。
北宋贺铸《吴门柳》词，按律即是《渔家傲》，因上阙有“荆溪笠泽相吞吐”句，故又名《荆溪咏》（原词已缺失十六字）；
北宋胡舜陟（胡仔之父）《渔家傲》词下阙首句“我本绿蓑青箬笠”，故又名《绿蓑令》；
金代王哲有四首《渔父咏》，按律即《渔家傲》；
金丘处机《忍辱仙人》词，律体也是《渔家傲》，此为丘处机作道家词所改诸多词调名之一。
今天的前贤词作研习就到这里，感谢大家拨冗参加。鉴于水平所限，不当之处还请大家不吝提出，共同交流探讨。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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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30 21:00
发表于 2017-7-30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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