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的谈话中的一个历史性错误

菱语秋烟

今天的世界已不是一百年前，种族主义、殖民主义不能大行其道，不会再有人持有“种族乌托邦”的理想。
文/刘洪波（腾讯·大家专栏作家）

为了给日本对外发动侵略战争一种历史逻辑，“安倍谈话”采取了一种旁观式的言说套路。安倍回顾历史，西方殖民世界，日本“实现立宪政治，守住了国家的独立”，加入了一战后国际秩序走向和平的步调，只是世界经济危机，欧美实行“区域经济集团化”，打击了日本经济，才导致日本走上了战争道路。

通过这种置身事外的言说姿态，作为现任日本首相的安倍就巧妙地消解了日本作为侵略者和加害者的历史罪恶，日本发动对外侵略战争、建立东亚殖民统治，变成了应当由其他国家负责的一种被动反应。安倍的历史认知明显右翼化，再往前一步，就该像军国主义者那样，说“大东亚共荣圈”是反对“ABCD（美国、英国、中国、荷兰）包围圈”的主动出击了。

在寥寥数语的历史回顾中，安倍着重表达日本的历史骄傲：日本将十九世纪的“危机感变成日本实现近代化的动力”，“日俄战争鼓舞了许多处在殖民统治之下的亚洲和非洲的人们”。至于日本无论在日俄战争前还是日俄战争后，都一直未曾停止过在东亚的扩张与侵夺，安倍没有说，军国主义仿佛没有日本自身什么事，纯属欧美经济政策孤立了日本的结果。

“日俄战争鼓舞了亚洲和非洲的人们”，是否符合非洲的历史，我不知道，但在朝鲜，二十世纪初确曾有之。一个例子，1909年击毙伊藤博文的韩国英雄安重根，在系囚待审期间留下的著作中，仍肯定日本在日俄战争中的胜利：“数百年来行恶白人种之先锋，一鼓大破，可谓千古稀罕事业，万邦纪念表绩也。”“黄白人种之竞争”，还使他“一朝消散”了对日本以前侵凌的“仇雠心情”，“反成一大爱种党”。

图：1909年10月26日，安重根在中国哈尔滨成功刺杀了前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当场被捕，于1910年3月26日在中国旅顺被判绞刑。）

在中国，日俄战争也曾使人们产生保国保种的信心。当时人们说到日俄战争都会说到“黄种”，自己的国土成为外国交战的战场，这种屈辱感当时还不甚明显，战争中，日本也宣传种族大义，在东北秘密张贴檄文，号召助日抗俄。清政府私下给日军协助，袁世凯派吴佩孚等人与日军组成联合侦察队，直隶提督马玉昆是甲午战争英雄，也协助日军，仿佛甲午之耻已成为过往。事实上，这场战争当时在欧美国家也被赋予种族之战的意味，日本努力避免“黄种”色彩招致欧美敌视，俄国人则在签约时体味到欧美人的“种族亲情”。

黄种人”概念来自西方。最初，传教士认为东亚人乐于皈依基督，视之为“白种亚洲人”，传教挫折后产生了“亚洲黄种人”的概念。十九世纪中叶后，东亚劳工和移民的勤恳坚忍在美、澳等地获得的不是尊重而是排斥，表明对“黄种”的态度从轻蔑转向敌视。甲午战争中的日本、中国师法日本的运动、义和团运动、日俄战争等等，使欧美建基于种族殖民统治的“黄祸论”从社会思虑变成政治主张。1895年德皇威廉二世提出“黄祸论”并授意制作《黄祸图》广为散发，美国作家杰克·伦敦撰写了多篇“黄祸论”的文章，连大清国的洋官员都断言西方掠夺会带来加倍报复。

日本忙于脱亚入欧，对“黄种人”概念很长时间并无兴趣，中国人对“黄种”概念则欣然认可，其中既有中国传统中对黄色的崇尚，也有对欧美种族主义的特殊接受。黄河、黄帝、黄土，在中国都具正面意义，并在晚清政治中具有反满的象征意义。“黄祸论”对黄种人威胁的强调，在中国吊诡地产生了对未来力量的信心。

对日本来说，在甲午战争中战胜清朝，应算作迈进入欧门槛的认证，《马关条约》索赔甚至比列强更加苛刻。但在西方看来，甲午战争的日本表现及其战后索赔的贪婪，都可以作为“黄祸”之忧不虚的证明。几年后，义和团兴起时，日本出兵态度积极，但初时各国并不热情，后因战况发展，及日本反复表示“愿与各国协调行动”获准出兵，并成为主力，这是日本被列强接受为列强之一的开始，这是日本“脱亚入欧”的实质性收获，与之相应的，中国因义和团运动而成为“黄祸论”的焦点。日俄战争产生了“黄种人战胜白种人”的激情，革命派从中寻找“恢复中华”的信心，改良派目光更为远大，甚至展望满汉等黄种合力后“毁伦敦而覆罗马，巴黎一地，则以供淫游焉”的日子。此时确曾有点“黄种人乌托邦”的兴奋。日本也极力宣称与俄国开战是为了东亚和平，如同后来发动军国主义侵略战争时表示是为“解放亚洲”、“大东亚共荣”。

日本既然称与俄开战是为东亚而牺牲，自然就要求报答。在韩国，日本强加了《日韩议定书》、《日韩协约》、《乙巳条约》等，使韩国沦为日本事实上的殖民地。安重根抨击日本政府，“千千万万料外，胜捷凯旋之后，勒压定约于最亲最近、仁弱同种之韩国，……尤甚于蛮行之俄国也”，“若政略不改，逼迫日甚，则不得已，宁亡于异族，不忍受辱于同种”。韩国是日俄战争后迅速名存实亡，中国则需要更长时间的纷争，才进入到国家和民族生死的大决战。日俄战争在中国，日本接过俄国在东三省南部权益，并要求其他特权，签订《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条约》，这只是开始。一战后中国以战胜国之资格沦入战败者之处境，在于日本强求取代德国在山东的利益，“黄种人乌托邦”不复存在。1927年后，日本加紧维护在山东和“满蒙”的特权利益。九一八事变，经七七事变，到1945年抗战胜利，中国经过了14年血肉战争。

今天的世界已不是一百年前，种族主义、殖民主义不能大行其道，不会再有人持有“种族乌托邦”的理想。安倍津津乐道的“日俄战争鼓舞了许多处在殖民统治之下的亚洲和非洲的人们”，即使当初也只是短暂的瞬间，因为很快人们就看到了“受辱于同种”的事实，同种不同种，在帝国主义逻辑下并不重要。


(图：1905年4月23日，《Le Petit Journal》增刊图文报导。彩色石印画一幅。小标题：日军在满洲残酷的报复行为。图说：日军指控中国官员为俄国间谍并加以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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