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林花谢了春红
叶上秋声老，楼边暮色延。菊花开处独凭阑。拾起几分清露，拾不起从前。
浅酌由人醉，浓愁贴枕寒。背灯夜半未成眠。一念深沉，一念搁心间，一念复来翻去，已是许多年。
暮色中的西海，总是给人一种莫名的虚幻之感。站在接待站吊脚楼前那棵梧桐树下，秋风不知从何时徐徐而来，恍若你的指尖，轻轻勾起我低垂的下巴，待我伸手相迎去握，却徒留这掌心一小片薄凉。
记得那年一个斜风细雨的黄昏，你曾问我：如果我们一起乘坐浮槎，沿着大海一直漂泊下去，是不是就会抵达海角天涯？我却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从未想到过离开。
如今，梧桐树在，我在，涛声依旧，而你，却独自去了天涯。
那一年
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世间的繁华，一场突出其来的天灾，便把出身于估客家庭的我，无情地划进孤苦无依的群体。
那些无助的日子里，我努力的让自己活着，总想着，是不是在海浪铺天盖地席卷过后的某个地方，家人也如自己一般的幸存着。我穿行于山川河泽，受过无数的伤。
那一天，体力不支的我，终于昏倒在沙滩上，得到他的救助。我回想那时的样子应该极为狼狈，但或许再怎么狼狈，也掩盖不住我天生的丽质，当我醒来的时候，他正抱着孩子坐在我的床边。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惊慌，许是怕我看穿，他一直在注视着昏睡中的我。
他娓娓道来，这里是逐浪门，他叫郁星海，是个疍人。他接着说，昨日十一月十一，应当记作黄道吉日，这一日内，早晨在珊瑚礁上，拣到他现在抱在怀里的女婴，黄昏又在沙滩上，拣到现在躺在他床上的姑娘。说到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又微微红了一下。身体恢复之后，我却感觉无处可去，但也不想在此间白吃白喝，便留下来做点杂活，帮着他一起照顾郁彩珊，那怀中孩子的名儿，也是我苦思半晌，帮着取的。
后来，他调派到凤麟洲接待站，我便带着彩珊跟随前往。可怜我那双曾帮着父亲拨弄算盘的纤纤玉手，开始练起了菜刀。空闲的时候，他会教我一些法术与功夫，其实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而且骨子里，向来就反感打打杀杀，之所以愿意跟着他学习，是我喜欢他用手托住我的手腕，带着我一起在空中上下翻飞。有时候，我那淡黄色的衣裙凌空时，会因风翻起，盖住我们两个人的脸，在紧密的空间里，我喜欢看他温存的笑容，温存的眼神，看他温存地缓缓将我放下，再轻轻扔一句：你好好琢磨，自己再练习练习，明天我再来检查。人，便翩如海面顺风而去的白帆，消失在篱墙之外，留下我的目光如水，跟着他的背影一路流淌。
慢慢的我爱上了三件事：练功、做菜、想他。后来我把这三件事巧妙的融合在一起。想他的时候我便提起镔铁菜刀，将一大块牛肉抛向空上，足尖在院池中的一朵睡莲上轻轻一点，凌空挥刀，顷刻间，一根根牛肉丝顺当当的全落在我左手的白瓷盘里，右掌当胸一转，口中轻占心诀，一团蓝火飞出，不一会功夫，一道美味的莲香乱刀牛肉丝便已做好。等他办事回来，便能喜滋滋地端到他跟前，再两指轻夹递进他嘴里。他总是笑着说：“调皮，洗过手了吗？”我会双眼不眨一下的笑答：“洗碗的时候一起洗。”一旁玩耍的小彩珊却总爱起哄，嚷嚷道：“姨，你怎么不喂我吃。”于是，我们的笑声，便会弥漫整个吊脚楼。
日子在春秋交替之间悄然滑过，一晃便是十三年。十三年里，我是他身边的唯一红颜。看得出来，他的心里有我，只是或许他对修真太过执着，或许心中对前路没有太多的把握，也或许是他觉得我们年纪相差太多，所以执手天涯，相约白头之念，只能默默地搁浅在彼此的心里。
那一月
花褪残红后，凤麟洲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每一年这个季节，想去聚窟洲求仙缘的人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那时接待站总是爆满。
那时的他，也会特别的忙，忙着八面玲珑的接待客人，忙着修整浮槎，忙着计划去聚窟洲的诸多细节，以至于，常常会忽略了我的存在。
只有接待站中的那棵梧桐树如我一般，不为这番喧闹所动，枝叶兀自蓊郁成荫，树下清风习习。我喜欢携着夕阳，静倚在它身旁，不知不觉睡去。而时有涧雨飞溅，便打湿芳梦一片，眼底的潮湿印证了生命的真实，远远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感觉自己还是小气的，更是忌妒的。
叶晓霜出现在接待站大堂之时，就像盛放在旷野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罂粟，引来所有人自行的注目礼。那些男人的目光似像是被她牵引一般，她走到哪里，他们的目光便倾注到哪里，这其中也包括郁星海。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郁星海对她有着不同寻常的好感。不等我先上前礼貌一番，郁星海已经笑容可掬地站在叶晓霜的面前，并且成功截断其他男人的视线。她举手抬足之间，风情万种，确实非我能及。
叶晓霜住进了接待站最好的客房，叫了最好的酒菜，邀请郁星海作陪。我在窗前屋顶上窜下跳也没能听到他们谈些什么，想必是怕隔墙有耳，两人用的是传音密诀。从细小的瓦缝里，我看到她半醉时，低领下的风光旖旎，还有他半醉时的笑意，那笑意里飘荡着我无法释怀的态度。
第二天，我正在厨房中灵指运刀，噼里啪啦一阵乱剁鱼肉之时，叶晓霜缓步走了进来，倚在门边笑着问道：“何必拿鱼出气，你可以问我，也可以问他。”突然一弹指，意欲弹开我的菜刀。
我左手沾起碗里的清水，若箭雨一般向她反弹过去。“我相信他。”我故作无视，继续挥刀剁鱼肉。“今天我想给他做鱼丸子。”
“看不出一个厨娘修为竟如此了得，胸线也不错，就是可惜腰身粗了点。”叶晓霜冷哼一声道。
“你！”还不等我接着往下说，叶晓霜冲我轻蔑一笑，迅即转身离开，她站立过的门框，原本漆过的朱红色，刹那间变成了墨色，上面还浮着一层黄色的气泡，那是在被剧毒腐蚀过后，才会呈现出的样子。
我心头一惊，但并不惧怕。到了夜晚，身上却感觉奇痒无比。她在什么时候下的毒，傻傻的我居然毫无知晓。整整三天，我咬着牙熬着、忍着。
三天里，她只在第一晚到过我的房间，还没等我开口问，就自顾自地坐在那张方木凳上，自顾自的说着魔修的无可奈何，说再好的修为也敌不过爱情的折磨，明知道没有结果，仍然将爱释放，明知道这样的释放等于是徒劳，却依然固执的认为，只要他快乐，自己就快乐，爱的越纯粹，心就被爱折磨的越疼。
她说要解药不难，只需我说服郁星海，带上他的古罗盘，此番聚窟洲之行亲自做她的向导。
“他不会听我的。”我呻吟着说，其实不管他听不听我的，我都不愿意他前往弱水密布的聚窟洲，更何况亲身犯险！
“他一定会听的，我看得出来你在他心里的份量。”叶晓霜满腔自信道。
“份量？应该是习惯吧，十三年的习惯罢了。”我低声说。
“在爱情面前不分种族与年纪，你应该更主动一点，别等到在爱情面前已然老了时才怨恨上天不公平。”叶晓霜说。
我看着叶晓霜，欲言又止，不知道如何去接话，心里默认她讲的是有一定的道理。
她按着我的手，警告我别乱抓，继续说道：“修真之人都有一个关口要冲破，过得去是仙，过不去便可能走火入魔。他不娶你，或许是因为更爱你。”昏黄的烛光里，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掩盖下，那一滴晶莹在闪烁。
她说她必须去聚窟洲，唯有那里才有解救她女儿的方法，拼尽所有，她也愿意一试。面对她的坚定，我竟恨不起她来。因为我知道，在她那份坚定的背后，隐藏着无可替代的母爱。
然而，既使我不再恨，也不忌妒叶晓霜，但我也不能让他为了我去冒生命之险。
月亮挂中天之时，他推开了房门，看到我正在床上痛苦的翻滚。
那一夜
他从袖中掏出三寸长的紫檀杖，用力向两边一拉，紫檀杖变长一米许。他左手提杖，右手掌心向下在杖头来回拂动，一团紫气缓缓从杖头释放而出，香味清淡宜人，我便觉身上奇痒逐渐减轻。
云鬓斜靠在他怀里，听他急切地询问我身上的症状，不等我说出，窗外便传来叶晓霜娇媚的声音。“郁站长的紫檀杖原来是件宝物，不过，紫檀仙灵也解不了我的‘九回肠’之毒，明日，她奇痒更甚，如果七日后还不服解药，那就不只是痒这么简单了，而是柔肠寸断。”
待他打开房门，她已离开，只留下一串邪魅的笑声缭绕在走廊。我叫住他，别去追，反正她要去聚窟洲，一定会来找你租浮槎当向导。
他一掌拍在门框上。我也不知被那奇痒折磨得疲惫不堪之后，哪里来的勇气，跑到他身后，双手从腰际环抱着他，丰满的胸脯柔软地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他身上的体温迅即传遍我的全身，我听得见他此刻，渐渐急促的呼吸。
他握住我的双手，猛然间转身一带，我整个身子便匍匐在他的宽厚的怀抱里，只听到门板‘咣当’一声，被他用脚关上。
那一夜，烛影摇红处，罗带轻分。
我问他，为何要等上这许些年才肯要我。他说，想着比我大十九岁，怕我年青，心思易变。年复一年，不觉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便更没有信心了。
我用手捋着他的胡须说，嗯，看起来，确实蛮老的，不过，某些时候也挺有活力。他温存的笑着，笑的时候，下巴厮磨着我的额头。他说，只要我愿意，接下来的每一夜，他的臂弯，就是我的枕头。
我笑了，流着泪笑着。他用湿润的舌尖舔去我眼角滑落的晶莹，轻声说：“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我不再问以前现在等等如果假设的问题，既然经过这么多年才在今夜颠倒缠绵，或许这就是命里的机缘，是什么时候该顺水顺舟，就该是什么时候，没什么可解释与探寻的。
那一夜，我躺在他怀里睡得很安稳。
次日醒来，他已离去。我跑去叶晓霜的房间，她也不在。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却与叶晓霜一前一后的回来了。
叶晓霜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他则依旧是往常一脸的平静，走过身边时，轻牵起我的手，直往楼上走。
一枚淡黄色的药丸摊在他的掌心，不等我细问，便用指尖化开药丸喂进我嘴里。
“好了。”他单纯得像个孩子，冲着我憨憨的笑着，“叶晓霜说，服了解药也需一个月的静养。”
那一天
我不清楚他拿回‘九回肠’解药的细枝末节，但我明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叶晓霜不可能轻易交出解药，哪怕她伤害别人之时，是以向往爱情的名义。
同时，多年一起生活的经历也告诉我，无论我再说什么，他都会依着自己的主张行事。我也不想去追问在修真与我之间孰重孰轻，其实，我是害怕看到他在做这样的选择题时，那一瞬间的惆怅停顿。
我想，事事透明或许并不好，不如由心抱着幻想与天真，这样至少还有寻求未知的希冀。只要在薄薄的阳光之下，他的深眸中能流转出我的样子，淡淡的，真实的，就好。
一起走过清水多梦的桥头，走过那片在风里摇晃成一首散阙的梧桐林，走过细叶筛星的庭院，终将往日的点点滴滴，停在彼此依依不舍的目光里。
那一天，天气格外的好，蓝色的海水连接着蓝色的天空，轻盈的白云在清风的柔波里舒卷，我呆呆的望着，直到他的双手从背后扶住我的腰，我没有回头去看他，斜倚着云鬓在他怀里磨擦，然后拍拍他的手柔声说，我去给你做几个菜。
午时许，我站在海岸边，强忍着泪水，送他出行，他拉着我的手，嘴唇微微颤抖，我用手指按住他的唇，看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我懂，我等，记着昨夜枕间的呢喃：你须多加小心，千万珍重。
浮槎在海云间渐行渐远，消失在云天之际。我在海边徘徊，走累了，坐会，坐累了，又站来徘徊，从正午流连到黄昏，送走漫天云霞的黄昏，再看星斗漫天。咸凉的海风吹干了我眼里的潮湿，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吊脚楼，只知道我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小珊彩出出进进的照顾着我，很是懂事。
这一生
心机深重的叶晓霜留了一手，或许她与郁星海有过约定，等得到她想要的，再帮我清除余毒。总之每月九日子时，身上仍是奇痒无比，子时过后，便也跟平时无异无伤。
如果有一场杏花烟雨般清澈的相逢，不想一起走到白头，那是假的。
如果说一别之后却成永念，心里没有遗憾，那也是假的。
如果问我，要一场波澜不惊平淡的爱情，还是要一场轰轰烈烈要死要活的爱情，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因为懂得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我依然觉得世上所有的相逢与别离，故事的终结或是反转，不一定非得是刀光剑影，起落曲折，撒心裂肺。或许尘缘就在一个转身或是一声叹息里就消失不见。
那一天，浮槎带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却将相思留在我心底种植成篱，顾自在暖风凉风里滋长，蓊郁。
我用尽方法，甚至后来有三次登陆聚窟洲，却丝毫找不到他的消息。
我开始相信命运，但我仍不放弃，既然找寻不到，那就安静的守候，守候在吊脚楼里，这样他若还活着，找我会更容易。
趁着记忆还算清晰，我写下这段绯红故事，不知道他是否可以看见，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芳菲华年步入苍苍暮年，一直深爱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也曾深爱过我，我们曾在同一个屋檐下，相濡以沫地生活了十三年。
霜寒渐来渐重，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相思已是不曾闲，动便秋心满纸。相思的路在笔底延伸，或许只有闭眼的那一刻，这条路才会走到尽头。
近来，夜里常常做梦，梦里，我站在他伟岸的身后，幽幽倾诉：“海，你看斜阳，我看斜阳与你。”
|
|
发表于 2015-6-10 10:46
发表于 2015-6-17 12:24
楼主
发表于 2015-8-2 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