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强奸根本不是个事儿

菱语秋烟

不敢面对事实的印度政府，是一个粗暴、易怒又懦弱的所谓“超级政府”。
文/马立明（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政治学博士）

这一事件与纪录片有关，也与女权有关。它发生在印度。

3月8日，国际妇女节，印度政府被一部纪录片困扰。《印度的女儿》（India's Daughter），英国BBC制作的纪录片，准备这一天开播。

本来，这部纪录片可以看作妇女节的礼物，它的初衷是呼吁性别平等和反对对女性使用性暴力。它选择在多个国家同时上映。但是，《印度的女儿》却遭到了印度有关部门的禁止。印度政府的理由是：影响印度的国际形象，生怕引起社会骚动。

这是一个粗暴、易怒，同时懦弱、不敢面对事实的所谓“超级政府”。

【一】

《印度的女儿》，由著名制作人雷思丽·尤德文（Leslee Udwin）历时两年制作，它真实地还原了那次震惊世界的强奸案。
2012年12月16日，女医学实习生乔蒂·辛格·潘迪（Joyti）于当晚20时30分误上了一辆不在当班的公交车，之后在车上被六名男乘客用铁棒殴打并轮奸，腹部、肠子、生殖器受铁棒攻击均遭严重创伤，后被抛弃于荒地。13天后，乔蒂因抢救无效死亡。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该事件引起了印度民众的公愤，当时引起了长达一个多月的集体抗议。愤怒的女人们高喊“我们需要正义”的口号，掀翻了汽车，与军警发生推搡，军警的棍棒也无情地落在她们身上。随后的两年，印度修改了有关强奸的法律，对极其残暴的罪犯可以实施死刑。这种修改不能说没有效果，但根据社会调查来看，印度的强奸案件不断没降，反而急剧蹿升。理由众说纷纭，
但最根本的一条是：强奸、性骚扰等事件本来就广泛存在，以前妇女选择沉默，而今天，有些人则勇敢地选择报案。这只能说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57岁的尤德文曾经有过被强奸的经历，这让她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她离开家人2年之久，在印度搜集各种素材。她逐渐拼凑出一个真实而冷酷的印度，深刻地揭示这个高速发展国家背后的丑陋一面。她做的这件事，与中国一位女主持人做的事，是同样受尊敬的。

应该说，这是一部非常有说服力、震撼力的诚意之作，有影评人称，“力量充沛但又痛彻心扉，让人悲伤、愤怒，又同情那些愚昧无知者”。片中最震撼的一幕是，公交轮奸案主犯之一的穆克什·辛格的一段长约9分钟的采访。面对镜头，这位死刑犯全无悔意，他说，“体面的女孩不会晚上9点还在外面闲逛……我们有权为她们上一课”。这话令人不寒而栗——这绝不仅仅是恶棍，还有更多男权的粗鄙与暴戾。在他兽行的背后，隐约可见印度社会的性别鸿沟。

在印度，71%的女性不工作，35%的女性是文盲，每年约2百万女婴被杀死，每小时有2名女性被强奸，90%以上的印度女性都在非正规部门从事劳动，非正规部门包括家庭佣人、小商人、手工业者，或是家庭农场，这些职位大多是非技巧性的、低工资，并且不给工人提供任何福利。

为黑公交强奸案奔走的印度著名女权活动家库玛利，曾说过这么一件事：一位年轻的新娘，在婚礼前夜被火烧死。这就是所谓的“嫁妆死”——新娘因嫁妆不足而被夫家处死的一种印度社会陋习。更可怕的是，无论是警察还是新娘的家人都说她是自杀。一桩不折不扣的谋杀案，发生在人们眼皮底下，而成为了自杀！库玛利说，“我第一次被女人悲惨的命运触动了。”

【二】

有人认为，作为一个外国媒体机构，BBC对此事的报道，难免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之嫌，甚至有点指手画脚的味道。印度著名媒体人阿纳卜·格斯瓦米认为这部纪录片“不道德”。一些官员还因尤德文“操作违规”而提出诟病。这有保守主义者认为，这部片子虽然以关怀受害者为名，实际上却是对印度的侮辱。《印度的女儿》的背后，被认为“有西方某种政治目的”。这种逻辑似曾相识。

但是，印度已经不再是那个沉默而野蛮的印度了。一些有良知的公共知识分子提出，女性地位的低下，除了因为丑陋的习俗、不良的社会风气、落后的男权思想外，还有就是政府的不知所谓。多年来，政府就有意无意地引导了这种男尊女卑的价值观。一些政客经常出言不逊，公然侮辱女性的言论并不少见；一项对司法机构的调查显示，68%的法官认为女性衣着暴露是一种“对强奸的邀请”；在一些地方，女婴堕胎率极高，政府竟然完全不管；整个宝莱坞电影产业，变相鼓吹男性至上，物化女性，并以此为风潮，有关部门也没觉得不妥……总之，印度政府并没有保障妇女的权益。

一个讽刺的例子就是，在公交车轮奸事件发生之后，德里一些女子大学的宿舍开始实行严格的宵禁，女学生们要想离开校园，必须先向董事会报告。这些禁令引发了女学生们的抗议——男人们犯下了罪行，最后却囚禁了女人。这与“被强奸是因为你长得漂亮”的荒谬逻辑如出一辙，这简直是逻辑的灾难。

《印度时报》认为，“真正的丑闻不是谁批准了对强奸犯的采访，而是这种完全贬低女性的观念如此令人不安地深入印度各个社会阶层。””女权主义者、作家Shikha Dalmia指出，“只要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不安全的社会中，这个悲伤的现实就会一直延续，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权力也会受到约束。”

尤德文在接受采访时，说出了令人震惊的真相：在印度社会，很多人，包括政府要员，对强奸事件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强奸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人人都在强奸”。

这一系列事件，反映了印度政府公共事件的逻辑共性：从对女性的蔑视，到对女性的禁足，再到因脸面受损而对纪录片的禁止，这一切都来源于父权制的傲慢、粗暴、冷酷、不可理喻、缺乏反思。不难看出，这样一个缺乏包容、缺乏同情的政府，实际上就是印度女性权利被打压、弱势人群权益得不到保障的根源，就是人们追求幸福、正义的障碍。尽管它一再调试自己的身位，但依然是父权、男权的代理人。

这个“超级政府”，它虽然好胜，但又是极不自信、极其懦弱的。因为它容不得权威受到质疑，容不得形象受损。事实上，公交车强奸案及事后政府的一系列发言，印度的形象几乎完全坍塌，如今对纪录片的禁播，只是掩耳盗铃罢了。因此，“超级政府”的行为，也遭到了国际女权主义者的嘲笑。

【三】
不要小瞧了女性。在底层抗争中，女性能展现珍贵价值。互联网是弱者的主场。长期被视为弱者的女性，在网络传播中反而被赋予勇敢的抗争者的形象。尤其是年轻、坚毅、有思想、敢于发声又面容姣好的姑娘，更易于成为底层抗争的新偶像。从反抗塔利班、呼吁女孩接受公平教育的巴基斯坦少女马拉拉，到从朝鲜逃向韩国、勇敢地揭示“真实朝鲜”的少女朴银美，都被视为勇于与恐怖主义、极权主义抗争的化身，在网络世界具有强大号召力。

在印度的黑公交强奸案之后，受害者乔蒂在生死徘徊的13天之内，她被媒体称为“印度的女儿”，她的命运与这个国家息息相关。这个因反抗强奸而遭受厄运的女孩，某种程度上就是印度女性、甚至底层民众的缩影。她成为了社会运动、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她虽然死了，但她的头像至今出现在平权运动的旗帜之中。乔蒂虽死，但她无疑化身为印度社运的符号性人物。


（乔蒂之死在印度引发了大规模反性暴力游行）

面对政府的禁播令，新德里电视台以两小时“空白”抗争。总编索尼亚·辛格表示，“我们不会叫喊，但会发出声音”。而圣雄甘地的曾孙图沙尔·甘地也表示：“我也想发一条空白推特，以示与新德里电视台同心抗议。”

一系列新的反抗运动也在各地掀起，面对顽固而暴躁的男性中心主义，面对自我膨胀又掩耳盗铃的“超级政府”。某种意义上，这两者结成了社会现实上的牢固同盟——对弱者的共同戕压。“父权制的持久力不仅来源于落后的信仰体系，也来源于坚定的周遭现实。基础法律和规则的缺失意味着女人为了安全必须依赖于男性的力量，这使得男人在社会体系中更有价值，也更危险。”这是Shikha Dalmia一段话。人们发现，在这句话中，“男人”改成“政府”似乎同样成立。这是一个文明与愚昧角力的时代。在关于人权、法制、发展的呼声中，共识正在形成，真相必将揭露，正义也必定得到伸张。人们不再沉默，那些违背人权的丑恶传统，将被连根拔出。那些顽固而小心眼的“超级政府”，将被卷入社会运动之洪流。在这个过程中，印度的文明形态逐渐在发生改变。

蝴蝶庄生

不平等的社会，是一个肮脏的社会。